文/仇保兴　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原副部长

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大报告中指出：着力扩大内需，增强消费对经济发展的基础性作用。这无疑是解决当前经济增长疲软的中长期策略之一。目前应该关注我们国家还有哪些消费“堵点”和“难点”是值得去打开的，而打开这些消费新领域需要由国家发改委或商务部这类综合性部门牵头进行协调，更为重要的是还需要各城市主动改革创新、大胆突破，形成在全国可借鉴、可推广的模式，从上而下形成打开众多消费堵点的原动力。经过长达半年的调查分析，我们提出以下七个值得开拓的领域。

一、活化艺术品市场

习近平总书记最近在中央文体工作会议上提出:“着力赓续中华文脉、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着力推动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繁荣发展。”我国古玩艺术品市场亟待活化。扩大古玩艺术品的消费和投资可以弥补房地产市场下滑引发的货币流通量减少，而且艺术品市场万一产生“泡沫”也不会引发重复基建造成物质浪费。活化该市场需要做以下几个方面变革：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拍卖法》修改要鼓励成熟拍卖公司逐步转向保真拍卖。目前我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拍卖法》规定拍卖公司对拍卖品不负保真责任，对比国外例如英法等国规定，如果拍卖行的拍品与说明不符，15年之内可追索赔偿。除了拍卖行要承担一部分责任，还有一部分责任由“鉴定师”承担。“鉴定师”类似会计师，需要负无限责任。现在国内所有的拍卖行对拍品不保真，这已成为长期扰乱市场秩序的重要因素。不少高端消费者想要通过收藏古玩来彰显自己的文化品位和实现财产保值，却因买不到真品而放弃，导致这个市场长期低迷。二是对进口的中国古代工艺品减税。现在海外回流的中国工艺品要缴纳17%的关税。过去被掠夺或交易到国外的艺术品随着文物回归的热潮回归国内，却还要缴纳高额的关税。于是出现一个怪现象，不少沿海保税区所建的仓库里边存放着大量华侨的艺术品。港澳台同胞加上华侨相当一批人富了以后把自己的资产转换成了中国高档的工艺品和收藏品，以达到合理避税的目的。三是抓紧修改完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关键是如何解决与把握“所有出土文物一律归国家所有”的法律条文，结合我国已颁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物权法》和国际经验，将出土文物的所有权、占有权、管理(使用) 适当分离，占有权和使用权可归善意取得文物的个人及民间组织所有。目前国内拍卖市场元代以前的古董不能参加拍卖，导致此类古代艺术品全部流到国外并通过国外拍卖行高价拍卖，国内外价格相差7～8倍，结果把大量的消费留在了国外。元代以前的工艺品为何不允许在国内进行拍卖？有人认为这种行为会助长“盗挖”之风。其实现在电子摄像监控系统发达且成本极低，完全可以建立一套完善的文物检测网络来杜绝盗挖。我国应该成为全球艺术品的消费中心。任何一个大国崛起的时候，艺术品和文化都会受到世界的瞩目，这是古代艺术品和文化产品价格腾飞的时候。中国有着5000年从未间断的文明史，而目前艺术品市场却“死水一潭”，甚至不如股市，很值得变革开拓。

二、放开住房价格管控，增加城市高端住房供应

随着人口增长和城镇化速度的明显放缓，城市住房供大于需已成为基本趋势，因时制宜取消对房地产市场的直接价格管控利远大于弊。

由于近十多年来各地政府为应对房价过快上涨，对城市住房价格进行了直接管控，使高品质、大户型、精配套的高端住宅项目基本消失，以致于不少先富起来的群体纷纷转移到新加坡、日本和欧洲等国家购买房产来满足他们日益增长的住房品质升级需求。除此之外，政府直接管控城市住宅销售价格，也造成了一线城市许多地段良好的新开发楼盘与二手房价格倒挂，导致抢到一张“楼票”就可以变成“百万富翁”的怪事频发，“楼住不炒”已经蜕变成为投机性更强的“房票可炒”。更为重要的是，由于政府对新开发的楼盘价格直接管控，导致房地产开发商对建设高性能绿色低碳住宅的动力消失，转向片面降造价、省材料的低端住宅开发模式竞赛，这既不利于住宅品质提升，也不利于国家“双碳”战略的完成。

从国际绿色建筑的发展趋势来看，在住宅全生命周期采用更先进的节能降碳技术、应用更多的太阳能、浅层地热能等可再生能源，以及让高层住宅拥有阳台花园、独立电梯、景观地库、私人泳池和酒店式管理，让住户生活更节能更健康，已经成为城市现代化的要义和扩大消费的必然途径。

由此可见，尽快取消所有对住房价格的政府定价行为，让绿色高品质住宅具有高价格的激励已成为扩大消费的当务之急。

三、加快民间科创场所和工业科技博物馆建设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到“一座博物馆就是一所大学”。发达国家大部分科学家都有在图书馆、博物馆中求知的经历，这些场所实际上是开放的大学。相较发达国家如法国、德国每8000人就有一个工业科技博物馆或者图书馆，我国与之相比存在一个数量级的差距，这同时也意味着一个数量级的消费升级潜力。西方发达国家大城市都有工业与科技博物馆，展品一般都是机床、动力机、机车等工业文明时期废弃的电气机械。展出这些物品的同时往往会附上简明的科学原理和说明，这就成了物理、数学、化学和工程学理论最好的直观教学场所。当今强国之间的竞争取决于科技人才的竞争，而人才的培养需要工业和科技博物馆这样的社会大学与现代教育体系双轨推进。我国正处于传统工业文明向数字时代转型的时期，这类博物馆的展品可以非常廉价甚至免费获得。每个城市都可以利用闲置的办公楼以民办的模式来兴办此类利国利民的博物馆。去年暑假期间，全国只要有藏品的博物馆都是人山人海。表明其中需求和供给相差巨大，意味着存在十倍以上的增长空间。

此外，我国绝大多数城市已进入住宅过剩阶段，据最近日本大券商野村证券估算中国约有2000万套剩余的预售楼，许多闲置的住宅和办公楼可以改为青年人的创业孵化器和工业科技博物馆。在北美纽约人口稠密的大城市中涌现出了号称“硅巷”的企业聚集体。正如机器人、物联网、人工智能、区块链、3D打印等颠覆性的新技术发明和推广者一般为新兴的小型科技企业。从最初的一个创意、算法原理到最终形成一件产品，需要大量不同职业的人在各种测试和实际应用中，不断进行螺旋上升的体验反馈才得以实现。1995年，纽约“硅巷”作为一个营销宣传口号被提出，目的是吸引那些向往去硅谷创业的人才和资本来纽约。正因为硅巷中各类科技创新网络——孵化器、加速器、技能培训项目、共享办公空间，以及城市中众多的剧院、餐厅、博物馆、公园、时装秀等非正式的聚会交流场所和活动的存在，硅巷的科技人群相比硅谷的工作者能够拥有更开放式的、错综复杂的场景体验，并且在场景之中因互动而产生更多的灵感碰撞。如今，该市硅巷内已有超过9000个初创公司， 32万个高科技从业者，初创公司市值达710亿美元，形成了仅次于硅谷的科技产业集群。

四、拓展碳交易消费市场

在我国，“双碳”战略仍然停留在供给端，例如对钢铁、水泥、电力等部门强制要求减碳和进行相应的碳交易。减碳潜力最大的方面其实在消费端，建议启动消费端减碳的交易和奖励， 碳消费可形成一个巨大的市场。欧盟等很多城市推广“绿币”(green current),市民如果做出了减碳的行为，例如用绿色出行代替传统出行或者垃圾回收等，可以根据实际减碳量获得相应的“绿币”，相当于碳汇变现。目前我国的碳价格仅为70人民币/吨，而欧盟是100 欧元/吨。据2018年诺贝尔奖获得者威廉·诺德豪斯估算，如果全球气温的上升要控制在2度之内，碳价应是200美金/吨；如果气温上升控制在1.5度之内，短期内碳价必须是400美金/吨。根据现在的碳排放量，我国每年需要减排114亿吨碳，按照碳价200美金/吨计算，每年有约15万亿人民币的碳消费量。通过消费端市场的打开，做到减碳人人有责， 人人可通过减碳增收促消费。党的二十大提出形成绿色低碳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这就要求尽快建立一套碳消费的模式。最近由于欧美碳关税的启动，我国已重启CCER国家核证自愿减排市场来应对,但这是远远不够的，我国应该通过多样化碳交易和碳金融产品市场来快速启动碳消费，从而“从下而上生成”碳质押、碳期货、碳债券、碳保险、碳票据、碳基金和碳信托等碳消费和碳投资工具集群，通过碳金融创新有可能使我国成为全球最大的碳交易和碳消费市场。

五、扩大养老消费市场

养老是一个巨大的市场。据有关方面的统计，我国老年人需要专人护理的失能时间是世界平均的2～3倍，我国约8年而西方国家平均是2～3年。我国的养老市场规模按照同样的老人数计算都应该比国外大数倍，因此我国的相关养老设施再扩大几十倍都难以满足未来的需求。泰康保险集团已经在33个城市里面建立养老基地，其实我国至少需要100个“泰康”，这其中有着巨大的市场需求。我国已面临断崖式的老龄化，但是却没有迎来爆发式的养老市场增长，这是完全不匹配的。要采取积极有效的政策措施，将许多城镇空置的房产转化成康养设施。总之，建议尽快制定和颁布鼓励养老产业发展的法规与政策，从土地、金融和税收等方面给予长期稳定的支持。这不仅可以释放出万亿级别的新消费市场，而且还可以顺利应对日益严重的老龄化问题。

六、推广农村第二套康养房消费

近几年我国恩格尔系数已低于30%,按国际经验处于此水平的国家民众已进入“旅居时代”和“裕居时代”，中产阶级购买第二套裕居康养房风潮即将兴起。我国有着历史悠久的农耕文明，很多人希望在乡下有一个小院子，在旅居时代过陶渊明式的休闲生活。目前我国农村现存600多亿平方米的房子，有许多空心村，这些房子因长期没人居住大都处在衰败状态。随着交通物流等基础设施的发展，完全可以通过城乡融合，为城市中产阶级提供第二套康养房。为此，政策需要做出调整。第一步提高城市居民租住农房的租期至30年，第二步提高到40年。如果提高到30年，城市富起来的人群完全可以在有限的退休时间享受田园生活；如果提高到40年，就与商住楼时间一致。这种模式会带来几个方面的好处，一是能加快新农村建设， 地方政府欢迎；二是城市居民有了第二套康养房带动当地消费和就业，避免大量资金流失去国外买房；三是当地农民可在获得稳定的年租金收入的同时使自己的旧宅免费翻新维护，房产得到了保值。这样做不仅可以扩大消费，而且也真正推进了城乡融合。同时广大农房的修缮也能为国家安全提供保障，一旦出现特殊情况， 大批市民可以下乡避灾。抗战时同济大学之所以能存活，就是因为四川南溪县的李庄镇接纳了同济大学的师生。通过市场手段将农村600多亿平方米农房中的大部分改造为舒适居住场所，不仅可明显地拉动消费和投资，而且也会明显增强国家经济和社会的韧性与安全。农村养老以前面临最大的障碍是医疗条件不足，而现在可以通过互联网和人工智能进行远程诊断和手术治疗， 再加上先进的无人机物流，可以实现较好的疗效。

七、开放低空飞行市场

我国地形复杂、人口基数巨大，城乡之间交通流量日益增长，未来无人机和低空飞行器的大市场， 可以促使国内大循环的商品和劳动力流量倍增。欧洲民航监管机构认为，与公路运输相比，乘坐空中出租车发生致命事故的风险更低，通行时间平均节省15～40分钟，紧急/医疗运输时间节省75%以上，并且可以降低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尤其我国在技术上占有优势的电动垂直起降飞行器(EVTOL)在起降和飞行过程中形成的噪声远低于直升机，大大降低了对周边社区和居民的生活影响。从整体安全视角来看，低空市场不开放反而不安全，开放低空飞行市场可让更多的市民熟悉和掌握使用无人和有人飞行器的技术，使广大国民参与低空市场的消费，这不仅能打开一个万亿级的消费市场和带动一大批相关产业和技术的发展，而且一旦出现特殊情况，相关的产品技术和操作人员可以迅速转换成军事资源。现在可以投递药品和商品，未来就可以投递军备物资，长期来看，低空飞行市场的开放对国家的安全能起到更大的保障作用。从乡村振兴的视角看，我国有70多万个自然村，其中1/4分布在交通尚不方便的深山老林、边疆荒漠和海岛上。相比较投资巨大而又会造成生态破坏的道路桥梁建设来看，开放低空飞行市场，利用价廉物美的无人飞行器就可以低成本地进行城市和山区广大农村的融合发展，这不仅能有力地促进乡村振兴，而且也能为城市安全和发展带来广阔的农产品、粮食供给和人、财、物的流通等方面的保障。建议各城市在上级空管部门的指导下，划出重要航线和重要目标净空管制区后，其他的广大空域在无人飞行器管制的基础上，全面开放。

总之，随着小康社会的到来，全民已进入旅居时代、裕居时代、研学时代和康养时代，但国民的消费水平之所以仍低于预期水平，其重要原因是消费文化变迁需要时间，而更重要的是我国仍有许多消费的“禁区”和“堵点”亟待深化改革开放来打开。以上七个方面的消费新领域的拓展，不仅意味着巨大的消费潜力的释放，而且还可以带动民间投资、增加民众收入和促进就业。